張國立

《裝進瓶子裡的時間》

 　酒保老五最近改了放音樂的方法，他原是個挺古典的人，把蒐集來的黑膠唱片用唱盤放出來，不過有些客人喜歡聽新歌，哎，老五嘆氣的說，隨客人吧。他收起黑膠唱片，改放ＣＤ。這晚，老五竟然把i Pod 接上喇叭，連挑ＣＤ的時間也省了。

　我說，老五呀，你進步了，科技化囉。

　老五聳聳肩，他說，以前放歌用挑的，一張一張挑，所以有些唱片和ＣＤ註定永遠被放在角落裡，幾年也不碰一下，幾乎都忘了，如今所有的歌全裝進這個小機器，稍稍轉轉面盤，所有的歌嘩啦啦的在眼前流過，好像整個人生剎那間全爆出來。

　說著，他隨機放了首歌，八０年代美國歌手Jim Croce 唱的Time In A Bottle。聽著那憂傷的嗓子和清脆的吉他聲，我想起來，這個歌手正當紅的時候因為空難而喪生，那時我還在大學念書，沒想到如今又聽到他的歌。

　沒錯，老五說，Time In A Bottle，我們以為時間都是只去不回頭，沒想到有些時間給裝進了瓶子，等你打開瓶塞，又回到那個時代。

　兩個衣領上盡是風塵的傢伙在這個炙熱的夜晚，感傷的聽著夾雜冷氣發出重貝司配樂的歌聲。

　忽然門被推開，一個留著長髮的女孩走進來，她坐在我旁邊，喂，你還在這裡混呀。

　是誰？她是誰？她不是我中學的第一個女朋友小珍嘛？她來這裡做什麼？她怎麼一點也沒變，仍像以前似的沒事就甩甩頭髮。

　我來問你一件早該問的事，她說，當初我們為什麼分開？

　老五，來杯龍舌蘭日出吧，就是那種調出由深至淺的黃顏色的酒。我需要一點烈酒，讓酒精把身體內殘存的記憶一股腦的全燒光。

　我記得是你先離開我的。小珍說，也是個很熱的夏天晚上，你說你喜歡上另一個女孩，就把我一個人撂在校門前那棵大榕樹下的走了。對了，小珍又說，你喜歡上的那個女孩咧？

　哪個女孩？我什麼都不記得了──對了，那個女孩，她愛笑，我講什麼她都笑，可是最後她拉長了臉對我說，小張，你以為寫寫稿、喝喝酒能過一輩子嗎？你希望我也這樣的陪你過一輩子？

　想起來了，統統想起來了，但又如何，我不是依然坐在酒吧間的喝喝酒，試圖找點靈感的寫寫稿？原來我根本他媽的不是把時間裝進瓶子裡，而是把自己裝了進去。

　小珍不知什麼時候的不見了，推門進來的是另一個女孩，對，今晚我等的是她，我朝琦琦招招手，她坐下看看我眼前的酒瓶，喲，這是什麼酒，色彩倒蠻酷的，烈吧？老五，給我也來一杯，既然有日出，調得出日落嗎？

　老五口中不知嘀咕什麼，調了杯不知是什麼的放在琦琦面前。

　兩杯酒下肚，琦琦的話多起來，我不該約琦琦來喝酒的，她說：

　「你愛我嗎？」

　「愛。」

　「有多愛？」

　「非常非常的愛。」

　「非常是多少？」

　「比太平洋還深，比地球還大。」

　「會愛多久？」

　「愛到下個世紀，愛到另一個銀河系的誕生。」

　「我不要太平洋，也不要銀河，我要的是具體的愛。」

　「什麼是具體的愛？」

　「你答應要給我一個舒適的家。」

　我知道每次戀愛到了最後會回到數字，回到房子，回到大白天炎熱陽光下的現實。

　「我已經開始存錢要買房子了。」

　「不，你以為愛情就是兩個人在一起喝酒，兩個人躺在床上，兩個人說那些說不完的話。給我現實具體的愛。」

　「我不是已經在努力了嗎？」

　「姓張的，你這個騙子。」

　琦琦扔下酒杯，又像風一樣的捲著我的愧疚消失在店外的夜裡。

　是的，愛情有如老五調的酒，要用量杯去量適當的份量，把不同的東西按照比例倒進調酒杯，再使勁搖，搖到所有液體混在一起，然後告訴我，您點的酒好了。即使我要威士忌，酒瓶上也標示著原料、酒精度、出廠地點。每樣東西都有規則，都有準確的配方。愛情則是最特別的一種，它會隨著時間不停改變配方，但最後出現的公式才是真理：

　房子、銀子、孩子，加上最初的火花與尚未熄滅的熱度，才等於愛情呀。

　老五搖著他的調酒杯，用他鼻孔發出的聲音說，你以為人生真可以一段一段的裝進瓶子，高興時再打開來瞧瞧？你這笨蛋，人生是i Pod ，不再像鍵盤用按的，而是用轉的，轉呀轉，你的人生每一刻每一秒都在裡面，你可以在半個小時之內把你的人生重新看一遍。笨蛋，你逃不開i Pod 的，誰叫你把所有的歌都灌進去。

　嘿，老五的i Pod 又放起一首老歌，Bobby Gentry唱的 I'll Never Fall In Love Again。我說，我聽過這首歌。笨蛋，老五卻說，你不是聽過，你根本每天在這首歌裡重覆你的人生。

　哎，既然不能把人生藏進酒瓶內，我還是早點認命吧，少喝幾杯酒，省點錢的買房子啊，每個女人都要一棟房子，也許她們都認為房子才能使愛情具體化。

走？別急著走。老五把賬單扔到我面前。

乖乖，老五，你的酒又漲價啦。

　你以為殺時間不用花錢？老五說，我可還有房子貸款要付，你不會天真的以為愛情可以不買單不開發票吧。

　我掏出皮夾，不是每個詩人都說愛情是抽象的，所以才珍貴？如果愛情具體化濃縮成了房子，顯然愛情代表某種的絕望？

　老五點著鈔票說，你不是在找靈感？有個作家說，人生最可怕的不是死亡，是絕望，不過人生最大的奇蹟正是在絕望中找到希望。

　嗯，老五，看不出來你還挺有學問。我說，但我聽不懂你的話。

　笨蛋，難怪你老在酒吧間閒逛，意思是愛情會給你絕望，卻又給你希望。意思是沒愛情你能活嗎？還不去追琦琦。

　我還是不懂。

　等等。老五攔住我，您還少付十塊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