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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台上的原土老師

 

 師母遠從日本來,晚上請她在旅館樓下喝了杯酒,誠摯祝福她走出自己的日子。

 

 大學裡遇到兩個好老師,教英文的詩人羅青,和教日本語音學的原土洋,前者嚴厲,把感情藏在深處;後者溫柔,將熱情燒起課堂上每顆焦鬱著成長的幼稚心靈。

 那是個封閉的時代,也是個不禁煙的時代。原土老師的臉上有「六官」,包括嘴角永遠不熄滅的Dunhill紅色硬盒長濾嘴煙,連課堂上也如此,他是新莊最大的一根煙囟。

 剛從成功嶺轉進課堂,人生是暈眩的,忽然教室外有人喊我,是大四的學長大砲,我朝他招招手,一包Dunhill便滑進我椅腳下。他指著身旁一個灰白頭髮配銀框眼鏡的中年人,小聲地說:

 「Harato Sensei的。」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原土老師,他歪著嘴沖我笑,對了,還有嘴角的那根煙。

 原土是交換教授,日本交流協會付他另一筆薪水,所以算是校園裡有錢的大咖老師,每年寒暑假回日本,返台時整個箱子裝滿煙酒,從現在的角度看,他存心毒害有為的台灣青年,在那個時代,他毫無顧忌地寵壞他的學生。

 有堂日本文法的課,老教授已七十歲,必按照名冊一一點名,但點完名後,幾個學生依序從後門溜走,可以有五種選擇:去餐廳拱豬、到外語學院後面的草地上晒太陽、摸進理學院宿舍打麻將、守在文學院前試圖排隊約哲學系那正點馬子明天去希爾頓飯店跳茶舞,還有,到原土的研究室喝咖啡。

 大學的日子像夏天裡天空的浮雲,在韓國僑生孫胖、殷寶和小孫的三手吉他背景主題曲裡,什麼也不想做就那樣飄著,等遲到的風把我們吹往任一方向。

 跟著原土上課有點孔子的味道,有時黑板上寫著:今天原土老師的高級日語在柏拉圖上。柏拉圖是校園外的咖啡館。有時則一夥人坐三重客運到西門町,在南美咖啡館,喝咖啡學日語。咖啡與香煙,試圖體會松尾芭蕉走在奧之細道所吟的徘句:

     青蛙躍入水,古池的響聲

 那應該是撲通,撲通,或咕咚,咕咚?或根本劈啦,胖~

 直到很多年後我才體會,芭蕉是在夏天,僻遠山道旁某個長滿青苔的古池,他坐在池邊,掏出一根壓扁的香煙,一手小心撫平煙上的皺紋與蒼桑,正當時空靜止,萬籟俱寂,一隻不識相的青蛙跳進池。

沒有這隻青蛙就體會不出這是夏季,沒有這隻青蛙,更感受不到,靜。

 啊,明白,原土是那隻蛙,沒有他,少了那朵懶散的雲,無法感覺天空的藍;少了柏拉圖的咖啡,就沒有大學四年的印象。

 幾年後原土老師回到日本,在東北大學待到六十四歲退休,也娶了師母,轉回故鄉東京的拓殖大學再教到七十歲,大約五年前,老師走了。

 坐在咖啡廳,我將檸檬片塞進可樂娜啤酒的細長瓶嘴內,一如以往,啤酒沫冒得我一手,得趕緊湊上嘴喝一口,我喝到了濃濃的煙味。

 師母說了我所不知的老師最後一段歲月,原土一生就是研究和教書,在仙台時住宿舍,到了東京租間小公寓,從沒有買房子的念頭,退休才發現無立足之地,租下另一個稍偏遠的住處,有點類似紐約租金限制的團地公寓,三間房全塞滿書,開始他的新生活,不再有煙,酒也偶而。

 師母仍上班,她說每天下班坐電車回家,老師都在月台等她,拎著雙便鞋,好讓師母換下高跟鞋,兩人慢慢逛回家。有次下雨,師母在車上打盹睡過了站,再換車回去已耽誤了半個小時,老師仍站在月台上,一手提著兩把傘,一手提著鞋。

 老師走後,師母將所有的書送來輔大日文系,她捨不得賣掉或丟掉,她知道老師最懷念的日子在台北。

 今天一早,師母開始她的台北之旅,從飯店走到西門町,見到南美咖啡這麼早就開了門,她坐進去照老師當年一樣,要了份三明治和杯摩卡咖啡。她不認識台北時期的原土,如今她一步步走進那已黯然、失去色彩、模糊的,原土逝去的人生之中。

 師母在走進原土人生的同時,我想,她不再孤寂,那個溫和多禮的老先生依然永遠守在月台上。

 祝師母台北之行,滿足。

 斟杯酒,想念一位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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