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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的無性生殖》    張國立

 很久很久以前,江南茅山下某小鎮,一個剛從田裡回到家的老人,吃完晚飯後坐在家門口望著山縫間的落日,他滿足地拍拍手中的一冊厚重的書,翻開其中一頁專注看著,錯過日頭消失時天際變得澄黃的霎那,錯過老伴喚他上床的喊聲,風刮著他手中的書,一頁一頁,啪噠啪噠。

 老人的兒子長大後不再種田,在小城的東城內開了家小布莊,除了進貨售貨時的忙碌,他都坐在店內的櫃台後面。喔,他那已泛黑的厚實木頭做的櫃台,正中央擺著沈重的算盤,每粒珠子都和袁大頭差不多大小,左邊則是一個青花茶碗,再左靠牆處是一疊書,十幾本吧,但他總是情不自禁拿起最上面那冊封面已起毛的《三個演義》,就著透過木窗間隙灑進來的夕陽光線,翻到不知看了多少遍的某一頁,嘴角露出淺淺微笑,連跨著竹桿木馬闖進來邊吼邊叫的小兒子闖進來,也沒打擾到他。

 騎木馬的小男孩,長大後要去南京念書,望著背手站在家門前那個滿臉灰白鬍渣的父親,不知如何表達他的感情,只低著頭說,阿爸,我走了。布莊老闆一句話也沒說,將手中的那冊書塞進男孩的手裡。

 《三國演義》隨著男孩到了南京,再去重慶,轉輾到了上海,屋內堆滿了書,不過書桌上始終豎著一本破書,如同一幀家族的紀念照片般。每個人問起,他都用帶著點神秘與得意的口吻說,這是我看的第一本書,以後才有屋子裡其他的那堆書。

 喔,聽了這話的朋友,腦中都情不自禁出現個奇特的畫面,一本連封皮也不見的破書,正抱著肚皮喊疼,接著生下一本又一本的書。

 男孩在戰爭中到了台灣,一口皮箱除了簡單的衣物和日常用品外,就是幾本書,他的妻子憂慮地問他今後如何過日子時,他躺在竹椅上拿出《三國演義》說,有書就能過日子。他的妻子當然以為老張又發書癲了。

 老張不幸早逝,他對病床旁擦不乾眼淚的妻子說,沒別的了,就把我的書留給兒子吧。

 兒子,姑且叫小張吧,在七歲那年從他母親手裡接過既沒封皮封底,前面也缺了十多頁的書,很困惑,幸好插圖勉強帶給他一點翻下去的樂趣。

 小張也有長大的時候,母親過世後,他坐在母親的墳旁翻著手中的書,忽然起了陣大風,書內的線潮了、鬆了、斷了,也老了,其中幾頁竟被吹得飛在天空,先像一艘船似的,在蔚藍的天幕上左右隨浪搖擺,接著一個呼嘯,又如滾筒般朝上快速旋轉,一下子竄得很高。趙子龍與關雲長便像風箏,平靜地隨風上升,直到消失。

 那天他回到家,在兩排書架幾百本書裡寫日記,他寫著,原來書有無性生殖的能力,越生越多,在書架上,也在心裡。

 ──以上是我與書的關係,只可惜那本插畫三國早已禁不起風吹雨打,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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