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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什麼都沒有,真的什麼都沒有

 最先看到的是高跟拖鞋內的十根腳趾頭,顏色像剛烤出來的番茄,還油光光、熱騰騰的。涼鞋前面有個小毛球,白絨絨的那種,看了老讓人有打噴嚏的衝動。

她坐在對著門的單人高背釘面式沙發上,我認得這種看起來挺費眼力的椅子,過年前某個夜晚在辛亥路口見過,十幾二十張沙發堆在人行道上,掛著塊可能是由小學生寫的硬殼紙牌:工廠倒閉大拍賣。擺攤的中年人告訴我,這叫洛可可式藝術,每張椅子都來自法國凡爾賽宮。我懂,而且剛被拿破崙坐不到五分鐘就給英國人搶走,在蘇伊士運河的船上交給阿拉伯人,先賣到印度三年,再轉運到香港纏上保鮮膜送來台灣。看起來確實高級,卻帶股……怎麼說,咖哩味?

「馬先生,請坐。」煙霧後面、高背沙發裡傳出一個女人的聲音。

「叫我馬可。」

本來我想乖乖聽話,坐在另一張咖哩椅上,不過我不習慣和看不清臉孔的人談話,誰知道她會不會是我小學老師,等我講完話,才冷冷冒出一句「你媽還好嗎?」之類的問候語。

房間很小,頂多五坪,除了左手邊有張鋪著紅色床單的大床,床前有台平面電視、電視後面的小几上有插電式的熱水瓶和連壺帶杯的茶具外,就這兩把拿破崙椅子了。還有,我見到門後有台電扇。正要打開電扇,女人喊等等。她急著把比牛肉麵碗還大的玻璃菸灰缸朝垃圾桶內倒,我的意思是,她連菸灰、和缸,全倒進去。

這女人挺極端的。

風扇緩緩旋轉,菸灰照樣飛。我走到女人身後拉開窗簾打開窗戶,她又喊等等。難道她又打算再扔樣東西進垃圾桶?她不知從哪兒摸出一副墨鏡戴上。我猜她恐怕是白子,怕見光。

煙霧逐漸散去,我走回位子安穩坐下,我說——沒來得及說,她忙著點菸,原來十根手指頭也番茄過,但這對幫她點菸沒有太大幫助,兩隻手發抖到菸和火對不到一起。顯然她的墨鏡沒裝雷射瞄準儀。

我上前幫她點火,順便好人做到底,從垃圾桶撈出剛才的菸灰缸。垃圾桶裡——哎,再做一次好人吧,我拎起擱在桶內的紅牌威士忌,還有五分之一。我再朝桶裡瞧瞧,原以為她把冰箱也藏在這個IKEA的白色果凍桶子內,看不到冰箱,倒是有兩個用過的泡麵保麗龍碗。

女人躲在三秒鐘前新冒出的煙霧裡發出呵呵呵的笑聲,看到酒能如此高興,早知道我帶兩公斤酒精來。

「上星期朋友來搞趴喝剩的,忘了請歐巴桑扔掉。」

有沒有趴,有沒有歐巴桑,都沒關係。我真想安慰她,哪個台北人不早上十點前喝酒?我以前報社裡的那串前輩常說早飯要啤酒配美而美三明治,這樣熱量才夠。

吹掉瓶上的菸灰,我到處找酒杯。沒,用茶杯行嗎?

她接過我遞去的茶杯,笑著說:

「馬先生,您人真好,要不要陪我也來一杯?」

「馬可。」我說,「剛刷過牙,不喝酒。」

「我也剛刷過,前兩天還去牙醫那兒洗過牙。」

是喔,我跟她之間的溝通有點障礙。這證明了如果她不是火星來,那我的祖籍一定是香格里拉。

煙散去大部分,眼前的女人穿著白色絲綢般的長袍,中間繫條由可可色與奶黃色絲帶捲成的腰帶,看起來可能也是英國人搶拿破崙椅子的同時,把約瑟芬的睡袍一傢伙也塞進箱子裡附贈給了阿拉伯人。

袍子下擺在她交疊的大腿間叉開,而袍子上方的領口,渾白一片,沒戴胸罩,兩粒球急著跳出來。嗯,籃球。我想到上個月才甩上我大門從此將我手機號碼列為不明攜毒文件的YY,她的是手球,洩了氣的那種。

這輩子我遇過籃球沒呢?

對面女人拉拉她的領口,不過沒什麼用處,手才離開,領口也跟著滑開。

「聽劉大師提到您的,冒昧給您去電話。」

哪個劉大師?

「幾年前導我那部《真愛相逢》的劉導演呀,那次差點去坎城參加影展。」

大師?導演?都行。不是劉導演,我不會坐在這裡,不過《真愛相逢》起碼是二十年前拍的吧。

難怪她打電話來時,我覺得名字耳熟。賀蘭,以前是個有名的影歌雙棲女演員。她真是賀蘭?

從我們之間兩公尺左右的距離看去,她的年紀大約三十到四十。我的眼皮用力刷了幾下眼球,仔細再看,可能四十到五十,不過剛才過去點菸時,她身上那股隔夜的酒味和起碼維持三天沒換新的脂粉味,得再調整上限為五十到六十——如果新充完氣的籃球不列入計算範圍的話。

「想起來了嗎?你一定看過《真愛相逢》。」

她再點上另一根菸,這回她自己點的,看起來垃圾桶內的紅牌不是假酒,酒精也果然對點菸有極大的幫助。

「請你來只為一件事,劉大師說您是大記者,各方面關係都有,一定能幫忙救救我兒子。」

「上個月起我不再是記者了。」就是YY甩門那天,碰一聲,差點震掉門旁裱在木框裡的《銀翼殺手》電影海報。但我沒必要告訴她YY的事。「不當記者,自然不會有各方面的關係。能不能救您公子,我也不知道,劉導演只告訴我您公子出了事,酒後駕車還是酒後駕車外帶車禍?」

還是酒後駕車外帶車禍接著不服取締揍了警察?後面的話我沒說,不能老說惹人厭的話,YY三餐飯後帶睡前罵我的,嘴賤。

她從屁股底下摸出一張照片,熱騰騰的,我瞇起眼睛看過去,依稀還冒著煙。

「你看,他長得多俊,原來前途大好,幾家經紀公司搶著簽他,劉大師答應下部片子裡一定安排他起碼演第二男主角。都給女人害的。」

既然她不肯站起身,我只好裝得迫不及待的樣子蹬起兩條腿到她面前看照片。咦?怎麼我看的還是籃球。

「果然是帥哥,他怎麼了?」

趕緊坐回老位子,籃球傷眼。

「警察誣指他殺人,現在人在看守所。報上說他女朋友流了一床的血,有人拿銅做的燈座不小心敲著她腦袋。」

賀蘭這女人果然好,有人不小心搬起幾斤重的銅燈座,再不小心往某個女人頭頂放的嘛。

記起來了。上個星期的社會新聞,報紙用了一堆陳腐到發臭地步的名詞,什麼豔屍、裸屍、性侵、情殺……有個電視台年輕女記者這麼問中山區刑事組的老宇:

聽說屍體裸身躺在白色床單上一朵鮮紅玫瑰的正中央?

電視上的老宇皺起八字眉,什麼也沒說。老宇不喜歡電視台的女記者,她們問的不是問題,而是先設定好的結論,用麥克風威脅每個受訪者點頭同意。

因為涉及性侵,死者的真實姓名不得公開,媒體一律稱她「小貝」,住在中山北路三段巷子一處新建的大樓內。她母親每星期二提著湯呀菜的從新竹坐巴士來餵她吃飯,飯後兼打掃洗衣倒垃圾。這次不幸,女兒不再喊她媽了,她媽則喊,救人啊。

現場一目瞭然,凶器的燈座倒在床下,沾著血跡與一撮頭髮。屍體趴在床上,因此大致可以推斷凶手是從死者後面襲擊的。死者一絲不掛,體內殘存精液,床單留著兩根男性體毛。事件應該發生在週日,要不是室內冷氣始終開著,這種大熱天氣,屍臭味能讓鑑識科人員因公殉職二又二分之一個。

星期四警方即宣告破案,在大直的夜店內當場逮捕喝得爛醉的凶嫌陳一平。經過檢驗,他的DNA和凶案現場發現的精液、體毛相同,但燈座上找不到他的指紋。燈座上有十幾組指紋,有死者的、死者母親的,還有一堆不知是誰的。蹊蹺的是,就是沒有陳一平的。

我猜得到老宇會怎麼說。他眉頭一豎、鼻翼一搧:

「小馬,誰告訴你要有指紋、DNA才能破案?科學辦案個屁,凶手承認就是破案。」

老宇是老派刑警,他常說,如今雖然不能給凶嫌灌點摻了辣椒、胡椒、強力膠的自來水什麼的,可是還有其他五萬種方法:

「讓他心生恐懼,就自然招供。」

新記者對老宇的五萬種方法充滿好奇,但他對誰也不肯講,包括我。他年紀大,能記起五十種就不必每天早上一起床先忙著吃維他命。

「您公子叫陳一平?」

「他爸給他起的名字,希望他人生平平順順,快快樂樂。」

還好是他爸起的,要是他媽起,就成了陳一瓶。

喔不!是陳空瓶。紅牌瓶內的酒不知什麼時候已一滴不剩,我感覺得到屋內氣溫上升,賀蘭額頭上的一根青筋從白色髮根間竄出來,咚咚咚快速跳著。

「我兒子絕不會殺人,你要救救他。」

我也想相信每個人的兒子都不會殺人,就如同我相信每家冰店都用過濾、殺菌、煮開之後的水來做冰塊一樣。

「我清楚平平,從小乖巧,而且你看看那個女人,她叫什麼名字?」

小貝。

「報上有她的照片,她哪點配得上我們平平?要殺也該是她殺平平,平平怎麼可能殺他!」

這個理論好,要嘛是豬殺人,人怎麼可能殺豬。

 

他沒老爸,朱自清還是狗屎

 

我坐在看守所的會客室見到陳一平,他的確如同照片上那麼帥,一百八十幾公分的個子,即使有些鬍渣子,皮膚仍白嫩得像……像他的媽媽。

「我是你母親的朋友,她不相信你殺人,找我幫忙,但我也不知道怎麼幫起,你有什麼話要跟我說的嗎?」

他眼神剛從冰庫裡取出來,看看我再看看我身後的老宇。

「根據警方的證據,小貝屋裡全是你的指紋,體內還有你的精液,大樓管理員說你常去。警方調了大樓監視器的紀錄,你那天從下午三點待到七點才離開,看起來想說不是你殺的,也很難。」

沒回應。

「不想說話?警方說從逮捕到偵訊,你一句話也沒說。我不是警察,有沒有什麼想說的?」

不說就不說吧,我已經有點煩躁,就回去告訴賀蘭,她兒子什麼也不說,要幫忙,幫他請個好點的律師,想法子減點刑期,說不定二十年後能出獄,還不到五十,人生重新開始也不算遲。

「請了律師沒?或是你把詳情告訴律師,他比我能幫你吧。」

「要我請你媽來看你?」原本一直沉默的老宇突然開口,「你的資料上寫,父不詳,所以我們不知道你老爸是誰,要不要我們通知?」

陳一平再次抬起頭,他看了老宇一眼,依然沒有回應。

坐不下去,回去對劉導演和賀蘭交差,一個失業的前記者,既非心理醫生,法律知識也有限。他們該找個炸藥專家,把陳一平那張繃得死緊的嘴炸開。

我跟老宇起身離開,終於身後有聲音叫住我們:

「我沒老爸,還有,朱自清是坨狗屎。」

走出看守所上老宇的車之前,我們站在停車場,老宇分我一根菸,「小馬,那小子罵朱自清是什麼意思?」

「在晶瑩的淚光中,又看見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馬掛的背影。」

「哈,原來是朱自清的〈背影〉,長壽、高粱、鼎泰豐,我們差二十歲,難得再添一項共同記憶。」

老宇忘記,還有復興南路的黃魚水餃。

「這小子蠻幽默的,弄個謎語給你猜。意思是他沒老爸,恨?」

「老宇,你記得你爸的背影嗎?」

「記得他那兩顆給煙燻了五十年的黃板牙,背影,」他吐口煙,「不記得,太久以前的事了。」

「我記得,我爸以前愛穿吊帶褲,吊帶在他背後打個叉叉,小時候老覺得可以用他背後的吊帶射箭。」

「有沒有晶瑩的淚水?」

「還沒。」

「這種事,總要等到他走了,某個說不出來有什麼屁氣氛的夜晚,我們才能想起來,留幾滴混濁的淚水。」

「所以你想起來過。」

「想起來過。」

坐進他的車子,一路往台北開,看起來我無能為力,頂多回去向賀蘭報告,她兒子罵朱自清,多了條誹謗罪。不,他怎可能父不詳?

「老宇,你剛才說陳一平的父不詳?不對呀,如果父不詳,他媽又姓賀,他怎麼姓陳?」

「他愛姓什麼,都不關你的事,快去找工作。」

 

 

我在西門町的圓環下車,逛到萬年大樓,這裡是台北市模型玩具大本營之一,有陣子我愛做房子的模型,特別是德國南部巴伐利亞式的小樓,每扇窗前都有木條釘成的花台,養了很多花,而屋頂很斜,據說是為了怕冬天積雪太厚壓垮屋頂才這麼設計。下不下雪不重要,我喜歡的是陡峭的屋頂中間總有一兩扇突出來的天窗,意味屋頂裡有閣樓,住在裡面一定很神祕也很安全。

YY改變我做模型的興趣,她說要嘛存錢買房子,做模型只會花錢,買不成房子。她每隔幾天,便會對著我那排熬夜做出來的房子說明「現實」的定義。

不是來找房屋模型,我買口香糖。靠著峨嵋街的萬年大樓出口,平日有位老太太蹲坐在地上賣口香糖,有青箭、黃箭、天山神劍、倚天屠龍劍。有次大寶和我看完電影出來,他上去買了兩條口香糖,付出一千元,叫老太太不用找錢。他交待我,沒事來看看老太太,說不定哪天她就不見了。

從她佝僂的身體和雖努力也直不起的脖子看來,介於八十到九十歲之間。瞭,大寶,我瞭。

「你瞭什麼?記得,人要有錢,有很多錢,才能做點事情。你以為我這麼辛苦揹利息、借你房子不計較房租是為什麼呀。」

原來炒房地產的人都習慣先編織好一個冠冕的理由,使他們撈錢時還能理直氣壯。

我和賣口香糖的老太太屬於社會中同一階級的享受同情者,有空不由自主便來走走。

老太太仍在,她窩著身子坐在騎樓的樑柱下,面前是個四方木盒,裝滿各種口香糖。照例我買兩條青箭,也照例將一千元塞進她滿是皺紋與斑點的手裡,不用找。不炒房地產,不意味大寶做的事我不能做。

有陣子傳言西門町出現個詐欺集團,他們「收集」了許多老人和殘障者,布置在熱鬧地方的角落,賣口香糖、賣彩券、表演樂器,爭取過往人士的善款。那時的台北市警局和社會局聯手決心掃蕩,把老先生老太太全請進收容所,也逮到幾個幕後主使者,可是集團消失了,老人們又都回來。他們習慣給自己找個事做並養活自己吧。

老宇見我買過一次口香糖,他說:

「你一年買幾次口香糖呀?」

「頂多一兩次。」

「然後你一年都睡得好覺?」

我想過,和睡覺或是做好事無關,那是我到西門町的儀式之一,就像大寶每成交一棟房子必然先打電話給我,什麼話也不說,一個勁「嘿嘿,嘿嘿,嘿嘿嘿嘿」,那是他的儀式。也像社會組搶到大獨家新聞上了頭版,當天下午五點前我們一定準時回辦公室,低頭不吭聲地發稿,顯得很謙卑,七點一起去吃飯,拿著啤酒瓶喊,搞死那些弄政治新聞的偽君子。凡是幹記者的,沒人喜歡跑政治組的,鼻孔朝天,老擺出一副他們有資格決定什麼時候爆發第三次世界大戰的德行。不幸的是,每個記者都想往政治組鑽。

我繞到派出所,那裡有我剛跑新聞最先認識的警員,既然已不幹這行,得來辭行一下。只有一毛四的巡佐小明在,他很高興看到我,要拉我去吃麵線,我說下次吧,得先打聽他管區內的一個人。

賀蘭住的套房是租的,一個月八千元,不少走紅包場的歌星住在那裡,方便。小明知道賀蘭,「以前她很紅,我沒趕上那個時代。這幾年她在昆明街巷子裡唱歌,老歌迷捧場,每唱一首總能領到幾個紅包,按照規矩,一個紅包一百元,五年前一晚上能拿十幾二十個紅包,這兩年不行了。」

他撥了個電話給房東,聊了三分鐘。

「房租不是她付的。一個姓劉的男人幫她找的房子,合約也是姓劉的簽的,每月一日前將錢匯去房東戶頭。」小明一拳捶在我胸口說,「你都不幹了,還像個記者到處打聽,想幹嘛,寫外稿當自由撰稿者呀?」

朋友所託,要終人之事。

他送我到路口,

「要來片口香糖嗎?」我問。

「不用,有兩顆牙要補,咬不動橡皮。去看了那個老太太?放心,我們巡邏警員每天繞一次,要是她不在,會去她家看她的。」

警察的職權有限,可是能做很大的事;搞政治的,職權很大,卻永遠只做很小的事。

棄業偵探1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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