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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馨平的戶籍地址在花蓮,人則在台北租房子住,萬華捷運站旁的一排老公寓二樓。老宇說,刑事局已經主動接手偵辦,初期方向是仇殺,可能計畫許久,將他從萬華綁到深坑才動手。從死者的住處來看,他不是有錢人,沒什麼好勒索的,劫財殺人的動機很難成立。

「不對,」我說,「吳馨平一把年紀,和誰有這麼深仇大恨,況且他皮夾子裡只留下悠遊卡和身分證,沒錢也沒信用卡、提款卡,這年頭一坪房子要八十萬,誰敢沒帶錢出門,這不證明凶手拿走他身上所有的錢嗎,再說,你們查過他的銀行戶頭沒有?說不定他死前才提走五千萬現金。劫財殺人,可能。倒是有個想不通的疑點,殺他的人如果是仇家,順便拿走錢和卡的同時,幹嘛留著身分證,讓你們警察好知道死者的身分,早點破案?」

「考慮過,他和你一樣,都是失業男子,每天在萬華公園看別人下棋,要不然就去龍山寺月下老人神像前看來求姻緣的日本美眉,三餐飯有兩頓靠美而美三明治打發,既沒親也沒戚,誰閒著沒事幹把他架到深坑去殺了,還十七刀,沒深仇大恨,拿刀剁他屍體練二頭肌健身呀。當然是仇殺。」

「也不對,我問過萬華分局,他們說吳馨平家裡被人翻箱倒櫃過,而且十七刀裡只有一刀刺中要害,可見前面十六刀是刑求逼供,凶手一定想逼吳馨平講出什麼祕密。」

「你很能幹,以前都幹什麼?不當記者以後反而勤跑新聞,連萬華分局都去過,了不起,是不是終於決定再回鍋當記者?」

老宇本來要升中山分局刑事組組長,他拒絕,說要升早該升,如今四十八歲,既然年輕時沒官運,現在不如求個無官一身輕等著拿退休金的老運。他拉我去天津街喝咖啡,免得其他記者以為他獨惠於我。

「更不對,我什麼都可以幹,就是不再幹記者。」

「喔,那你究竟想幹什麼?吃飽睡,睡飽再吃?這個工作倒是挺不錯的,能不能幫我也介紹一下。唯一的缺點是沒薪水對吧?」

「還是不對,吳馨平的過去,警方依然沒仔細去追,要不然就是你不肯告訴我,對你說過,有人雇我追查北京和香港兩個死者的過去,所以我有事做,有錢拿,而且我做的事跟警方沒有衝突,更不會轉賣給其他記者。老宇,你記得我已經離開新聞工作了吧。」

「意思是你現在不是睡飽吃、吃飽睡,而是睡飽了找我閒扯淡,再想法子讓我請你吃飯,以便你吃飽了回去睡覺不會做惡夢?」

「連續三個死者都不滿六十歲死得不明不白,你不覺得也未免太巧合了點?」

「巧合的事情多了,你二十八歲失業,知道全台灣二十八歲失業的人有多少?三萬一千六百二十三個!夠巧了吧。」

「反正你就是不肯講。」

「不能講,今天中午刑事局來電話,調我去協助偵察吳馨平的命案,我是公務員,我能講嗎?」

「至少你該早講你什麼都不能講,省得我騎來中山分局浪費油錢。」

「走,吃鰻魚飯去,賞你頓晚飯,免得說我不夠意思。」

我們離開咖啡館,過馬路到天津街巷子的肥前屋前面去排隊,幸好不到六點,只等了十多分鐘就有位子。

「我要大份鰻魚飯、生魚片、烤秋刀魚,再來個炒青菜,外加啤酒一瓶。」

「這是報仇對吧,好,誰怕誰,我也一樣。」老宇對著我吼。

吃飯唄,話不投機半句多。悶頭吃飯實在很痛苦,十分鐘內全幹光,恐怕晚上消化不良,狂吐胃酸。

「好吧。」老宇抹著嘴唇拍著肚皮說,「保證不洩露?」

「不洩露。」

「這個案子很棘手,範圍也很大。刑事局在吳馨平屍體上和他家裡搜到幾樣耐人尋味的物品,第一件,他的屍體上灑滿了有點像大片薄荷的樹葉,就是葉片的邊緣呈鋸齒狀那種。我們清查附近的農地和賣菜的雜貨舖,沒人瞭那是什麼,但可以確定附近沒人種這種植物,顯然是凶手帶去的。他是怎麼了,就算殺了人覺得不好意思,也該弄幾個花圈或菊花表示點心意,弄他媽的一堆薄荷葉是做什麼,除臭呀。」

「薄荷?說不定吳馨平愛法國菜,買了一袋打算回家做沙拉,不料途中被凶手攔截,偏偏凶手對薄荷刺鼻的清涼味過敏,一氣之下就全灑在吳馨平身上。嗯,你說的有理,順便有除臭效果。」

「小馬,老毛病又犯啦,存心鬥嘴?」

「我閉嘴。」

「那些葉子總共十七片,落在十七個刀口上,我們研判是凶手殺人後刻意擺的,看起來不像用來遮掩傷口,倒像貼了膏藥,怕我們漏算他砍了幾刀。」

打算鹹鹹人肉炒薄荷──

「對不起,我的嘴犯賤。請繼續說,這頓飯我付錢。」

「哼哼,有收入了,怎麼不請我吃A Cut牛排。」

「請,明天就請。快說,然後呢?」

「然後,他家被翻得像是颱風過境,只有一個地方沒被翻,吳馨平供了一座關帝爺的神像,看起來像是苗栗三義的木刻,手掌大小,可是刻得很傳神,每根鬍鬚都清清楚楚。」

「你們警察不也都拜關公,哪個分局、派出所沒關公像?記得刑事組的警探還排班負責每天的上香、祭拜,尤其你這種老屁股,早上一進辦公室不都得先燒一柱香,祈求關老爺子顯靈,保佑天下太平,保佑你們順利混個幾十年拿退休金回家喝咖啡。難道吳馨平以前也是警察?」

「又插嘴,還不掌嘴。」

我的左手朝左臉頰刷過去,惹得旁邊一對高中情侶直瞄我。

「關帝爺雕像不稀奇,在神龕上卻貼了張古裝女人的畫像,有點年紀,戴頂像諸葛亮的那種帽子,中間插了根什麼筷子、鉛筆──」

「那叫簪或笄。」

「學問不錯喔。畫像上的老太太福福泰泰,嘴角有點微笑,看來就是個──」

「有錢好野人家的老太太。」

「總之,那張畫像貼得歪歪扭扭,我們判斷是闖進屋的凶手貼的。他們想逮吳馨平,先到他住處,沒見到人,就唏哩呼嚕到處翻,應該什麼也沒找到,便貼上老太太的像,可能對吳馨平有警告效果,希望他見到圖馬上投降。沒想到吳馨平突然回來,既然如此就省得麻煩,綁了人當然要嚴刑拷打,擔心拿外科手術刀戳他必然雞毛子狗叫驚動隔壁鄰居,才把他架上車開到深坑去。」

「古裝老太太畫像?貼在關公神像前?要貼也該貼劉備、張飛,或起碼貼關平、周倉吧。難道凶手是女性主義者,看不順眼其他人拜關公?」

老宇拿起酒杯,喝下最後一口。他抖起翹在右腿上的左腳,用眼白瞧我說:

「猜得好,再猜下去。」

「要不然吳馨平是黑道分子,黑道也拜關公對不對?他想金盆洗手脫離組織,幫派老大不同意,派小弟追殺他,先貼老太太畫像,意思是,嗯,意思是既入僧門,就別想再追女人胡搞瞎搞。」

「搞個屁,你給我專心對待賣靴子涼鞋那小馬子,要是得罪她,等於得罪柳哥,得罪柳哥,等於得罪我,得罪我等於,讓,你,憂,鬱,一生一世。」

「有沒有老太太畫像,弄來瞧瞧。」

老宇從口袋裡摸出張影印紙,摺了四、五次,名片般大小,攤開後是張標準的A4紙張。上面果然是個古裝老太太,如果不是她沒鬍子,看起來像男人。畫家用毛筆勾勒出人物的線條而已,沒塗上色彩,也沒抹口紅。

影印效果不是很好,我看不出來是誰。

「認得她嗎?」

「不認得,長得挺慈眉善目。」

「你期望性感大膽?」

「看打扮,應該是漢朝女人。」

「你交過漢朝女朋友?」

「清朝女人保守,頭髮往後梳成髻,有時也貼塊布在頭上,像是打算去打網球。唐朝女人大膽,不露點溝呀激突點小東西,不時髦。」

「漢朝女人,她有名有姓嗎?」

「我是說漢朝人畫的,她可以是漢朝以前任何一個朝代的女人。」

「意思這幅畫的原作恐怕是骨董,能在信義區換棟豪宅?」

「等等,這畫我在哪裡看過,很熟……你用的是哪種手機?」

「這種。」他掏出手機,靠,還掀蓋式,恐怕是哥倫布發現新大陸時用的。

旁邊那桌高中生又瞄我,不,他瞄老宇的手機,露出很不屑的表情。我在桌下踢了老宇一腳,他點點頭,對小男生說:

「那支是HTC?能不能借我用用?」他拿出證件,「警察,有急事要用一下。」

小男生愣住,彷彿見到老宇用額頭皺紋夾著三隻蒼蠅似的。

老宇拿過手機遞給我。上網查查,應該是在古蹟上看過……找到,我將螢幕秀給老宇看,

「嘿,真是她,不過本人看起來清秀多了,像諸葛亮的老弟,不像女人。」他也把螢幕秀給一旁的小男生小女生看,他們卻一臉茫然。

「這個女人是誰?」

「西王母。」

「西王母?賣西瓜老王的老母──胡說八道,吃飽飯有心情拿我開玩笑,請記得,我是中山分局的刑事組警官。」

到底誰不正經。

「西王母不就是那個什麼周穆王搞了八匹馬從河南騎到新疆崑崙山去見的西王母。」他剔起牙說。

「沒錯,孫悟空偷的蟠桃也是她的,《山海經》裡說她長得一口老虎的牙齒,還有尾巴,住在洞裡,看起來素食主義那套健康理論對她沒用。到了漢朝出現旱災,大家都拜祭她祈雨。」

「下雨沒?」

「當然下了,要不然漢朝人都餓死,哪來我們這些後代。」

「我姓宇,跟你們漢朝沒關。」

「你是五胡亂華裡的蕃邦北夷。」

「沒錯,我祖先鮮卑人,比你們漢人要誠懇五萬倍。小馬,這畫哪裡來的?」

「東漢時候留下的一個磚上燒著這幅畫,收藏在四川省的博物館裡。」

「西王母,有趣。」

高中男生買了單,他和女朋友起身要離去,又不敢向老宇要回手機,兩人尷尬地站在老宇身後。我再踢老宇一腳,好極了,小情人可以逃出肥前屋,找個小電影院卿卿我我,忘記他的手機曾被霸凌過。

「為什麼貼張西王母的像在關老爺神像前面?」

「我又不在現場。也許凶手對關公不滿,覺得拜關公不如拜西王母。」

「嘿,小馬,什麼宗教拜西王母?」

「多啦,起碼道教拜她。」

「關老爺不也是道教?」

「哎呀,多拜幾個神,咱們中國人就愁神不夠多,有嫌拜太多神太煩,燒太多香浪費錢的嗎?」

「小馬,你的結論是?」

「凶手是個宗教狂熱份子。」

「跟九一一搶飛機撞紐約世貿大樓那群阿拉伯人類似?」

「不一樣,凶手可能不滿關公獨占香火,想替西王母一千多年來遭人冷落,好好伸個冤。」

「你果然神經有毛病,明天割下你腦袋送去台大醫院做大腦斷層掃瞄,順便也照個胃鏡、直腸鏡。」

「胃鏡可以照照,直腸鏡免了吧。」

「怎麼?」老宇嘴角朝右上方翹,「還是VIRG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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