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國立

《腦殘遊記之日本3. 中山道裡熊出沒注意》

   （老張坐在妻籠宿，旁是他的大背包，裡面裝了黃金二百兩，沈重無比）

　我是那種想到就去做的人，以前同事常說我討人厭，因為前幾個小時才講的事，一下子又推翻，一天三個主意，還急著希望別人去完成，能不惹人嫌嗎？

　不過有些事卻一拖再拖，去長野走中山道就是其中之一。

　大學時代兩位老師救了我，一是著名的詩人羅青，一是教我們們高級日語的原土洋。中山道和原土洋有關。

　記得畢業前，有人忙著留學考，有人忙著找工作，有人忙著嫁老公，只有我，完全不知道接下來的人生該是什麼模樣才好，幸好有兵役制度。先說明一下，當兵非常人所能為也，是違反人性的事，因為喪失了自由，直到前幾年我還經常夢到成功嶺寢室內的昏黃燈泡而嚇醒，不過當兩年兵，也可以暫時逃避一下未來。

　五月下旬吧，原土老師忙著收拾他研究室內的書，見到我就塞了兩本過來，都是文庫本的，一本好像是三島由紀夫的《憂國》，一本就是《中山道》。我是系上有史以來日文最差的學生，拿了兩本書回去，理所當然供起來，每年整理書架時拿下來撣撣灰，順便上個香。那時我以為《中山道》是小說，絲毫沒有翻開的欲望，因為，「中山」？怎麼老讓我想到孫中山？

  （吃份蕎麥麵，再來個五平餅，理論上接下來該睡午覺）

　兩本書隨著我搬家、逃亡、流浪與安定，有天窮極無聊順手取下看看，裡面竟然有圖片，原來是介紹的是一條古道。江戶時代有五條著名的「街道」，用中國歷史的說法，應該是驛道，其中的中山道由東京的日本橋開始，穿過琦玉縣、群馬縣、長野縣、岐阜縣、滋賀縣，最後抵達京都。其實由東京去京都最方便的應該是坐船或沿太平洋走東海道，選擇這條山路，想必有其商業考量，因為才可以將山裡的物產賣進大城市。

　這條路長約六百公里，本州中部與靠日本海一帶的諸侯（大名）都可以利用它每年到江戶向德川幕府表達忠心（日文裡叫「參勤交待」），於是沿路設置了67個宿場（相當於驛站），久而久之，宿場周圍成了市集，旅館與食堂一家接一家的開，挺熱鬧，直到明治時期開始修鐵路，才逐漸沒落，但其中有些宿場仍保存舊貌，如今已是觀光景點。

　告訴自己，說什麼也得走一趟中山道，搞清楚原土老師送我這本書的用意，可是老被耽擱。幾年前甚至有和日本朋友康生商量一路由日本橋騎自行車到京都的瘋狂念頭。如今康生早結婚，兒子悠生君都已四歲，忙工作都來不及，哪有時間陪我騎車，再說，日本不便宜耶，跑去騎兩個星期的車，住柳柑吃一泊二食，開銷太大，於是決定只走其中最好走的一段，由妻籠宿走到馬籠宿。

　這樣，對已過世的原土老師，也意思到了。

　戶長只要能出門去玩，什麼都好，她很溫柔體貼地說，好，陪你走一趟。

　嘿，她搞不清楚，其中的馬籠峠坡度很陡，看她到時怎麼辦。

　從東京一路坐普通車，幌了五個小時到諏訪，於岡谷過夜後再坐電車到南木曾，換公車抵達妻籠宿，坐在古街的路邊，那時我只有一個念頭，靠，就住在這裡的宿場多爽，走什麼古道，我有病嗎？

　但男人要面子，總不能對戶長說，嗯，考慮之後，為了妳的身體，還是明早坐巴士去馬籠宿吧，至於今晚，先找間柳柑，吃個蕎麥麵，順便泡個澡。

　男子漢，大豆腐，這種話說不出口。

　中午和戶長坐在妻籠宿一家麵館，吃了蕎麥麵，吃了糯米加味噌烤出來的五平餅，實在找不到藉口，於是只能拍拍鱷魚肚皮說：

　「走，出發。」

　先到當地的觀光案內所拿地圖，那裡一位好心的先生告訴我們一個壞消息，妻籠宿至馬籠宿之間有代送行李的業務，一件五百日元，可以讓有心走山路的旅人減輕負擔，可是收件只到上午十一點半。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不該吃那碗什麼碗公麵，現在快兩點，我得扛著唐三藏去西天取經的行李爬山路！

　坐下來再抽根菸，那時想，其實也不錯，因為不能扛著大背包走山路，就乾脆坐巴士好了。沒想到我們家的戶長實在善解人意過了頭，她這麼說的：

　「那我先帶著行李坐巴士去馬籠宿，寄放在柳柑裡，再從另一頭走來跟你會合好了。」

  （妻籠宿居民三規定：不賣、不租、不破壞）

　她真好。我卻有三個困惑：

0. 她果真體諒我，而自願放棄走山路的森林浴享受。
0. 她根本不想走，和我一樣，只不過她先找到冠冕堂皇不走的理由。
0. 她決定犧牲大我，坐巴士趕去馬籠宿，放下行李趕緊走山路，不放棄享受森林浴的機會。

人家都這麼說了，我這種大男人主義的支持者，豈能示弱。

將行李交給戶長，送她到巴士站，看著她上有冷氣、一路上風景、說不定她還

偷偷帶了諏訪煎餅，而我卻得走山路。

　再也沒藉口，而且在戶長巴士離開後，我查了查下班車的時間，馬滴，兩個小時後才有。

　是非總因多開口，苦難總是自己找。2012年8月9日下午兩點十分，張公國立鼓起勇氣向中山道進發。

　這條路原稱中仙道，明治時期才改為中山道，所以發音很特別，なかせんどう，而不是なかやまどう。全程8.9公里，估計要走兩個半小時。也沒什麼了不起嘛。

　一開始我的心情挺愉悅的，有廁所就上，無料休憩所就進去坐坐，但過了大妻籠之後情況不對，先是我得走一段和公路重疊的柏油路，全是大上坡，見別人都開車過去，晦氣。然後，我見到第一柱熊鈴，上面寫著：

　Ring the bell hard, against bears.

  （你們覺得若是遇上熊，這鈴有用嗎？戶長說，你袋子裡有紅豆麵包，比較有用）

　我是全台著名的推理小說家，當場展開推理，得到以下的結論：

0. 若是沒有熊，搞個鈴鐺在這裡，賣冰淇淋呀。──有熊。
0. 熊還有點喜歡人肉的感覺，否則幹嘛叫我們against牠老人家？──有凶惡的熊。
0. 最讓我背心汗水不停的是，bears。──不只一隻熊，恐怕有一窩熊，一隊熊，或根本一卡車熊。

當地觀光局會不會搞隻卡通片裡的Yoga Bear，讓走古道的旅人開心一下？

走沒多久，再見到第二柱熊鈴，不太對勁。我輕輕搖搖鈴鐺，有聲音，它究竟

有嚇熊的功能，或招引熊來的功能？

　趕緊繼續走，別想太多。克制恐懼我有一套方法，先想路上會不會遇到什麼落單的美眉，再想晚飯可能吃到什麼經典料理，果然，心平氣和，一路走到山路最中間的的男滝女滝，這裡有大小兩個瀑布，吉川英治寫《宮本武藏》時就以這裡做為練刀的舞台。一對情侶正親親愛愛在岩石上頭倚頭，手拉手，嘴貼嘴，手摸──手拿霜淇淋。

  （宮本武藏小說的背景，男滝，有點誇張，哪個男人小便這麼有力？）

　鬆口氣，但才進入石階山路（石疊）往馬籠峠，情況再生變化，我見到一柱又一柱的熊鈴。此時兩邊巨木參天，少許陽光透進來，依然晒得我一身冷汗，而頭上的烏鴉又三不五時發出「咔咔」的恐怖叫聲，我忍不住每走三步就回頭看一眼。

　馬籠峠的山路可怕──打個岔，「峠」在中文裡念ㄑㄧㄚˇ（qiǎ），日文則念toge（とうげ），受張大春的影響，得追究每個字的發音一下。這條山路既陡又陰暗不說，而且幾乎感覺不到有盡頭，眼看上面就是拐角，期待走過去後海闊天空，沒想迎接我的是另一段上坡。

　唱起當兵時的陸軍軍歌給自己打氣，清早起，床舖動，拿起臉盆往外衝，洗臉刷牙三分鐘，大便不通，小便不通，拿起通條通一通，且慢，我的水什時候喝光了？前無盡頭，後有追熊，袋內無水，我會不會迷路而被迫在山裡過夜？

　人的潛力超出想像力，想像力則更超過體力，體力呀體力，不如來塊巧克力。

　馬籠峠勢必成為我終生的記憶，腿走到不自覺地發軟，終於在烏鴉停止狂叫，熊仍在某處享受清涼時，我走出山路回到柏油路面，只想躺下去好好睡一覺，可是得先口水，幸好路旁有兩台大型的自動販賣機，我得救了───

　正要投錢下去，才發現投幣口被張紙條堵住，上面寫著：休止中。

  （茶屋打烊，兩台機器都不營業，他們什麼意思？）

　這是什麼世界。

　繼續往下卻還有熊嗎？隔十幾公尺都有房子，還見到一處大水管噴出冰涼的山泉，這時忽然有人喊我，用中文，熊什麼時候連中文都會了？

　路旁有處涼亭休息站，一個女人正坐在裡面喝某種甜美無比的瓶裝飲料，她說：

　「你怎麼走那麼快？晚上別腿痠哀哀叫。」

　那是我家偉大的戶長，她終於出現了。

　兩個半小時的路程，我用一個小時五十分鐘走完，哈利露亞。而且我見到休息　涼亭一旁有塊牌子寫著：熊出沒注意。他們不能在妻籠宿那裡也設一塊？

　思考，原土老師送我三島由紀夫的小說，瞭，希望我好好寫小說，別老寫情書。他送我《中山道》的用意咧？

　或是我常缺課、常搞笑、常惹是非，所以他送我這本書，要我被熊驚嚇一下午，他有報復的快感？或，要我偶而慢下步伐享受人生？

　馬籠峠裡到底有沒有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