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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記得十二月七日,台北天氣晴朗,涼是涼了點,陽光卻和七月正午一樣刺眼,因為這天我去就業服務站,針對我屬於「不積極就業者」這個範圍去做說明,在此之前我已領完全額的為期六個月失業救助金。

櫃台後那位小姐推著她那副黑框眼鏡,擠擠鼻頭上的雀斑對我說:

「馬先生,你以前是記者?貴報社發出的員工離職證明書上寫的離職原因是資遣,非自願性失業,符合請領失業補助的條件。」

她的眼神從鏡框上緣溜出來盯我,我猜她可能想給我一點同情,不過看起來不像同情,倒像神父期待信徒的懺悔。我不信教,我姓馬。

「現在媒體這麼多,你失業已經超過半年,為什麼不去另一個報館當記者?我常見到媒體徵記者的廣告呀。」

「不想再當記者。」我說。

「那可以去出版社當編輯,都是文字處理的工作。」

「不想當編輯。」

「資料上說你的愛好有畫畫、吉他,可以去當油漆工或者到KTV打工。」

很想對她說我愛的是鉛筆粉彩畫,學的是古典吉他,從沒用過油漆刷也不喜歡吃KTV的水餃。我說:

「你們規定申請表上的空格都要填滿,我就隨便寫,其實我對油漆過敏,受不了噪音。」

「那我們安排的職業訓練課程呢?你參加了幾次就沒來,而且安排你去──我算算,一,二,三,安排你去五家公司面試,一家也沒用你?」

他們要用的是準時上下班、對長官喊yes sir、見到老闆兩腿打哆嗦、從不嫌工時長更不嫌薪水少的機器人,偏我渾身上下青春痘不少,卻半顆螺絲也沒。

「可能八字不合,他們對我的興趣比對涮涮鍋還低,我又無法詳細說明我以前是記者,學的是報導真相,不是公關,不能找四大報、五大新聞頻道來報導他們家賣的絕對不可能抗癌的防癌健康食品。」

「所以你存心領救助金過日子?」

「沒辦法。」

「你知不知道我們怎麼說你這種人?」

米蟲。我說。

十二月七日,結束我領救助金的美好歲月,值得紀念的日子。回到家難過了好幾個小時,抽光最後半包菸,陽光普照,氣候宜人,我安慰自己,幸好對人生的期望不大,對未來,也沒太偉大的展望,我的人生呀,像內湖的馬路,坑坑洞洞,但來往的汽車也不多。

電話響起,是中山分局的老宇,跑新聞時認識的朋友,一心想超渡我早早進極樂世界。

「環球日報缺跑社會的記者,你要不要去應徵一下,順便曬曬太陽?」

「不想。」

「不想去應徵還是不想曬太陽?」

「不想一大早接你老人家的電話。」

「一大早,都幾點啦?你的宇大嫂說再這樣下去不行,娶不到老婆,買不起房子,恐怕到時候她替我買老人紙尿褲得買雙份,一份給你存著。她警告我,養我應該,照顧你這個乾兒子,嘿嘿,沒閒功夫。」

「跟宇嫂說,我冰箱空了。」

 

 

最後還是出了門,TERMINATOR CAFÉ在忠孝東路一個不起眼的小巷子內,兩側全是老舊的四、五層樓公寓,不過這幾年一樓陸續租給商家,新的色彩與各式搶眼的門面設計,使老巷內散發出淡淡的低調現代感。

阿仙是領我跑社會新聞的老記者,退休後在這裡開了咖啡館,之所以取名叫充滿殺氣的TERMINATOR,是因為他懷念他那個時代那部阿諾主演的暴力科幻電影。他想店名時幾乎回顧了他過去的人生,濃縮再濃縮,過濾再過濾,最後剩下的居然是TERMINATOR。他的人生挺無趣也挺好萊塢。

記者當久大致能養成幾個基本的不良生活習慣:喝酒、抽菸、熬夜,和一肚子對現實不滿的牢騷。阿仙戒了菸,戒不了酒。他說菸酒之間,戒一種可以對老婆有交待,要是一下子戒兩種,將來就沒有和老婆討價還價的空間。熬夜則和他老婆無關,幾十年下來,他在凌晨兩點以前根本沒有睡意,「早睡早起,我早上睡,早上起。」

老宇有他「沒女兒的男人容易有外遇」的理論,阿仙也有他「早睡早起」的自我安慰藉口。這是人能繼續活下去的可悲動力,跟酒精一樣,有讓人沒事竟能high起來的效果。

阿仙在新聞界的人緣好,咖啡館成了另類記者休息室。我從溫州街騎機車過去大約十五分鐘,恰好趕上午餐時間,一個空位也沒。阿仙要到一點以後才來接班,在這以前由仙嫂負責,忙著招呼客人,理也不理我。沒關係,失業三個月後,已經習慣隱形。

咖啡館隔壁是茶行,不知什麼時候也重新裝潢過,外牆貼了紅磚與木窗,門前有個小水缸,上面有條像日本寺院裡的竹製水槽,水流過時改變中央竹筒的重心,翹翹板般每隔一兩分鐘就倒向一邊,發出「叩」的敲擊聲,聽起來很累,比掛鐘的滴答滴答聲更累。

吧台邊的高腳椅上,一位留著灰白小鬍子的中年人朝我招手。他穿得很古典,深藍色中山裝式的無領上衣,配著鐵灰長褲──等等,褲子還打摺,腰下有四個摺,褲腳也往上摺,他的皮鞋還居然是繫鞋帶那種,就是每回穿鞋得將兩條細細鞋帶打上重覆蝴蝶結,脫鞋時再解開,萬一打成死結,得穿著鞋睡覺。我的意思是,他就不能穿直接把前半個腳掌伸進去後,朝前一擠再往後一壓就能塞進去的鞋子嗎。怎麼了,他跟二十一世紀有仇?

「您是馬可兄?」

「我是馬可,但一點也不凶。」

他沒聽懂,吧台後的仙嫂猛皺眉頭。

「朋友介紹我來找你,聽說您各方面都很熟,有點小事想麻煩。」

「小事不麻煩,大事才麻煩。」

他又愣在那兒,地球上有不少火星人,我周遭尤其多。

仙嫂替我們上咖啡,故意把我那杯灑了點出來,濺到我手背

「不好意思,燙到沒。」

霸凌!

「我姓李,名易,遇上一些很困惑的事情,不解開不行。」

「找人還是喬事情?」

「既找人也喬事情,最終得化解。」

「找人,網路上人肉搜索最有用。喬事情,我幫你介紹一個朋友,他專長公關。如果還得化解,恐怕得找道士念念經了。」

糟,仙嫂拎起我的左耳,她平常揉麵揉出好手勁,而且指甲也不剪:

「小馬,人窮就窮,不必擺出跟錢有仇的德行,當心我踹你出去。」

TERMINATOR,果然TERMINATO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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