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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r-Tender 之.喝酒,六分  

 開車經過許多小鎮,倪克選擇這個小鎮停下,沒有其他原因,只是路旁有個小小的「家庭卡拉OK」吸引他。在台灣,許多老式的社區內常有這種將一樓客廳改成歌坊的小店,進去喝杯酒,聽到附近街坊的爸爸媽媽飯後來此練嗓子也是一種特殊的享受。去的既然都是熟人鄰居,偶而見到路過的旅人總分外親切。

 不是為了親切進去,而是想喝口酒,伸直踩油門的兩腿,還有,換口氣吧。

 經營小店的是位四十出頭的女人,她的頭髮吹得很高,臉有多長,頭髮便有多高,額頭前也吹出一排圓弧狀的留海,幾乎遮去她的眉毛。

 看到倪克,她絲毫不驚訝,不在乎這個幾天沒刮鬍子的男人是誰?誰會這麼冒失的在傍晚便闖進她的歌坊?

想喝杯酒而已。倪克說。她轉身忙著去找酒,來這裡的客人理應喝茶或喝啤酒,也許她覺得新客人不屬於啤酒類,在最下面的櫥櫃內翻出半瓶的WILD TURKEY問,這行嗎?當然行,啤酒讓人喘口氣,是生活中的逗點;威士忌適合沈澱心情,是既有逗點也有句點的分號。倪克找不到自己的心情,卻可以沈澱出一身的灰沙。

 老闆娘不多話,她切了滷大腸、豆乾給倪克下酒,並送上一碗灑滿肉燥的白飯和一碟醬油燉煮得晶亮的滷肉。她知道倪克還沒吃飯?她依然只是放下碗盤勉強在嘴角擠出一點笑容,扭著腰離去。緊身的長旗袍將她的身體擠成四截,不過, 無所謂,她喜歡就好,美麗是由自己感覺的,不是給外人評斷的。

 過了七點,客人陸續進來,店內開始熱鬧,一位懷中仍抱著個嬰兒的母親先抓起麥克風高歌,接著她先生可能剛下班回來,嘟嘟嘟摩托車引擎聲後,衝進來一個戴著工地使用的安全帽男人,他不急著喝酒,不急著跟老闆娘打招呼,上去摟住妻子的肩膀跟著唱起來。沒有人看角落裡的陌生人了,誰也改變不了他們的世界。唯一來和倪克喝杯酒的是旗袍女人,她拿著啤酒杯坐到對面問,先生哪裡來的?風裡來,酒裡去,不過就是個討酒喝的過客。她問,既然喝威士忌,要摻水或冰塊呢?

 不能摻水,加冰塊不錯,可是得先喝上兩口,辣辣喉嚨,再加冰塊痲痺神經。

 一開始兩人淺淺的、禮貌的喝,不知什麼時候起,所有的人都來敬酒,他們說,歡迎新朋友,而且新朋友一定要唱歌。倪克不會唱,他被推上台,從大腦深處的摺縫裡掏出《大約在冬季》,然後他繼續喝,忘記今晚依然得趕路、忘記威士忌豈能大口乾,更重要的,他竟然連小鎮的名字也來不及問。

 第二天早上倪克才酒醒。他坐在酒吧裡望著杯中映著燈光呈現黃金般流動色澤的酒液對我說,他躺在上面掛滿吊飾的粉紅色床上,發現不僅被子粉紅,床單粉紅,整個房間也漆成粉紅色,至於填充動物、娃娃則由天花板往下垂吊,他正在困惑中努力尋找記憶,這時門被推開,一個女人笑著探頭進來問,早餐吃鹹稀飯配荷包蛋好嗎,要茶還是咖啡?

 她已洗過吹高的頭髮,此時一頭烏黑長髮垂在肩上,倪克才見到女人真正的面貌,兩頰有點雀斑,卻不妨礙那張清新的臉孔。

 三年後,在台北的某間酒吧,倪克低頭望著酒杯對我說,他在小鎮停留了三天才走,趁著女人去買菜,他留下紙條悄悄離去,因為儘管他享受停下腳步的感覺,終究仍是個過客。

 指指吧檯上的綠色大酒瓶,他說,從此在心情鬱悶的時候,總會喝這種很辛辣的威士忌,能想到那個印象中已十分朦朧的小鎮、那個除了唱歌很少說話的女人,和每晚小歌坊內熱鬧的氣氛。

 「別抓著我陪你喝悶酒,你幹嘛不再去那小鎮?」我問。

 他搖頭,沒有起點的開始,值得懷念,而終點,不需要定義。

 是的,倪克是個愛酒人、是個流浪在公路上的業務員、是個好朋友,當這三種身分湊在一起時,他也是個哲學家。

 不,倪克說,每個喝得六分醉的人都是哲學家;喝到七分,是詩人;喝到八分,就是酒鬼;喝到九分,打電話找他老婆來領人。問題在於,誰也把握不住什麼是六分,沒尺沒斗可量。

 據說之後,很多人聽過倪克在喝足六分時講的同樣故事,其中幾個人好奇的去找那個小鎮、那間歌坊與那個女人,不知道他們找到沒,因為回來的人從未提過此事,甚至不承認去找過。

 也是酒後,我永遠掌握不住六分,起碼喝到八分半吧,我把倪克的故事講給小燈聽,他嚴肅的抓住我的手說,大哥,我去,等我回來告訴你詳請,凡事終究要有個句點。

 後來可能喝到九分,總之,我忘記所有的事,直到幾個星期後小燈叩我說,晚上酒吧見。

 酒吧沒WILD TURKEY,沒關係,來兩杯JACK DANIEL,一樣辣,一樣直沖腦門。

 小燈找到那個小鎮,在成年風砂滾滾的省公路旁的小巷內,不是公寓的一樓,而是由兩個貨櫃改裝成的小店,老闆娘確實穿旗袍,確實將頭髮吹得比禮帽還高。他沒開口,女人便將綠色大酒瓶送上桌,也有滷肉、也有滷大腸,大家也都從《大約在冬季》唱到《髮如雪》。

 小燈和倪克不同,他只待了一晚。天剛亮便醒來,他沒見到天花板垂下的吊飾,房間倒是粉紅的,床頭有張男人的照片,而衣櫃上還有張男女的合照,他認出裡面的女人。這時小燈聽到廚房內有鍋鏟聲,他好奇地出去看,原來那個女人已忙著做早飯,小燈聽到她口中不停念著:

 「這次你不准回越南,上次你答應我不再回去,不守信用,早知道我根本一開始就不讓你去越南。賺錢,你們男人天天喊賺錢,又怎樣,我們女人要的是個男人,不是錢。」

 這時女人回頭見到小燈,她似乎忘記方才口中念的事情,露出笑容的問,早飯吃皮蛋瘦肉粥好不好?

 沒有告別,小燈抓起衣褲就逃離小鎮,滾進風砂裡。小燈表情沮喪的說:

 「去,就該留下,否則,不該去。」

 小燈喝得恰好六分,他也是哲學家。

 這時倪克恰好進來,他往吧檯前一坐,和酒保兔子打起屁,我聽到他說,先來啤酒,需要喘口氣。他見到我,朝我眨了眨眼。有些事情在某些人身上剛過去,對另一些人則又剛開始。

 酒後,會醒;女人後,男人也會醒,但總有些人停留在那兒,不願意再醒了。

 

 喝酒,切記,六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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