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勿太依賴你的手機或電話

《摸鑰匙的遊戲》

 

 周五陪西西去逛北投,一路上腰痠背痛不在話下,中間一度坐在溫泉博物館外的草地上喘氣,看著那條往北投文物館的上坡柏油路,忽然想起以前的事情。

 高中時念復興中學,在大屯山腳下待了整整三年,大學一年級時有回和一群朋友夜遊,七男七女都初次見面,最後當然玩摸鑰匙的遊戲,就是男生將機車鑰匙扔進大頭的帽子裡──他的帽子最大,當然用他的帽子──由女生摸,摸到誰的鑰匙就坐誰的機車。

 對不起,如今完全想不起摸到我那把鑰匙的女孩面貌,只記得她戴副黑框眼鏡,兩隻藏在鏡片後的眼珠子一眨一眨,帶著那種懷疑與畏懼的眼神,她問我:

 「張國立,你真的有駕照?」

 在那個時代,還沒法令規定騎車的人非得戴烏龜殼不可,於是她的頭髮不停騷著我脖子,而那股綠野香波洗髮精的香味竄得我鼻子數度想打噴嚏。她的兩手沒抓緊我的腰──那時我的腰很細,頂多二十七吋──反而用手掌緊緊貼著我的背,還冷冰冰地說:

 「你不要故意一直剎車。」

 煩咧,真的很煩。

 朋友都分道,我沿著中山北路騎到北投,感覺快被後面的女孩推到油箱上。也許習慣性使然,我騎上復興三路,也就是復興中學後面那條山路,沒什麼路燈,很有情調,我又聽到身後綠野香波的聲音:

 「這是哪裡?我們到這裡來做什麼?張國立,你不要亂想。」

 我沒亂想,根本,我什麼也沒想。

 接近白雲山莊,山道中有個缺口能看到山下的夜景,我便停下車,想說兩人坐在路旁看看萬家燈火,順便抽根煙而已。才坐不到兩分鐘,她縮著身子說:

 「這麼冷,我們來這裡做什麼?」

 冷?那時是暑假,八月中,躺在這裡睡一晚上也不會感冒──別誤會,我沒有躺或睡的念頭,純粹只想讓被油箱震得發麻的屁股得到若干血液的流通罷了。

 可能北投很美,可能那時油價不高,山下人家都不省電,仍將燈都點亮,可能我一氣之下把兩手都自行剁了,總之我們坐了很久,也聊了很久,她沒再把我當成色狼。真的,我連她的手都沒碰,因為我的手一直和香煙與打火機交替發生關係,實在沒空挪去做別的事情。

 好像十一點才下山,去時容易回程難,這話用在那晚上恰好相反,回程時很溫暖,她不再怕我,第一,沒把我推到油箱再推到籠頭把手上;第二,沒繼續質詢我到底有什麼陰謀;第三,她的兩手由握著我腰上的皮帶,轉變為抱住的我腰;第四,她束起頭髮,將臉湊在我左臉頰(或右臉頰)講話;第五,她讓我送她到家門口;第六,她帶我去家裡喝杯咖啡──沒,她爸媽在家;第七,她說她的床還挺大的──更沒,她爸站在門前,手中拿了根疑似球棒或AK47之類的恐嚇性玩意兒。

 她塞給我一張紙條,當我回到家才打開,是電話號碼。那時我想,她給我號碼說明幾件事:1.她認為我第二天該打電話叫她起床,免得上學遲到;2.她沒別的東西送我,只好送幾個阿拉伯數字,順水人情;3.平常都沒人打電話給她,希望我能試試她家的電話到底通不通;4.擔心我不用功讀書,是文盲,想測試我一下;5.那些號碼代表某個達文西似的密碼,我能找到黃金五萬兩,從此換輛賓士大轎車,免得她坐機車坐到兩腿發麻。

 不論哪一項,我覺得都不能辜負她的期盼,第二天就按照號碼打過去,嘟嘟嘟,通話中。沒關係,再試。嘟嘟嘟,她家什麼人長舌?再試,嘟嘟嘟,她家賣一百元一個LV包嗎,否則為何生意這麼好。

 我打了三天,算了,我被弄了,意思是被騙被唬弄啦。她可以不必給我電話號碼,給我個假的號碼幹嘛?這不是存心拿我尋開心嗎?

 喔,也曾想過去她家按門鈴,不幸,那個時代沒有衛星導航器,又是三更半夜,早忘了她家住在哪條巷子、哪棟樓的哪一層。

 一段青澀、純真,且極有發展前途的感情,就這麼被閹了。好幾個月我由焦急變成痛恨,想打聽出她家地址,然後去扔濕饅頭──你們沒試過這遊戲吧?把饅頭泡在水裡一天一夜,扔在某扇窗戶上,嘿嘿,挺壯觀,且處理起來挺費事的。

 好像兩三年後,我都快從唬人大學畢業了,某天在西門町做經營小說人物的觀察活動時,被人叫住──那個地方就是如今阿宗麵線旁──是女孩的聲音:

 「張國立,你是張國立對不對?」

 是個百分百陌生的女孩,但那副黑框眼鏡激起我一些記憶,她走到我面前說:

 「你為什麼不打電話給我?」

 眼看在大街上就要演出包公審烏盆的故事,不得不請她到南美咖啡去喝杯單品咖啡,解釋我絕非那種不講信用的人,而是她家的電話始終在通話中,她哭喪著臉──瞭什麼是哭喪著的臉嗎?就是臉部出現某些一再重覆的小動作,有人會眨眼眨到眼皮抽筋;有人會吐舌頭,吐到把十二指腸也吐出來。我習慣性皺鼻子,她咧,則不停地撇嘴,把一邊的嘴角拉得很低很歪。

 她說那幾天她家的電話壞了,電信局去修,原來被自來水公司挖斷,好不容易修好,再被電力公司挖掉一大截。

 請珍惜中華電信,以前的電信局更加可怖五百倍。

 聊了很久,差不多一整個下午,分手時她再抄了一個號碼給我,也向我要號碼(那時我還算帥),兩人(想必)都懷著滿腔感觸和思念,並在貝多芬第七號交響曲中以期待的心情踏上返家的公車。

 

 西西跑來了,他拉著我去買古早枝仔冰,我們排在十多個人後面,這是除夕以來第一個好天氣,沒下雨,沒風,沒冷得要命,還偶而有點陽光,我牽著他的手很乖地排隊,想說買一份就好,他才三歲四個月,吃不了多少,兩人合吃一份就可以,很不幸,他一口也沒分我。

 那是除夕以來第一個好天氣,淡水線的捷運塞到爆,彷彿所有台北人都出門設法晒掉背上長的一層霉菌和香菇?我們擠回台北,他在車上沈沈睡去,然後我想起那女孩,在西門町分手後,我們從未打過電話給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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