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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故事,寫給冬夜裡,靠酒精取暖的寂寞男人

 

《酒吧裡的長篇小說》

 

 和男人一起喝酒,叫做情趣甲,先得有情,湊在一起喝兩杯,趣味性高於酒精度,然後回到家兩腿一癱,睡覺。

 和女人一起喝酒,則是情趣乙,因為最初的成分是趣味,希望能在空氣中的酒精味裡擦出火花,進而發展出一點點情,然後,還是回到家兩腿一癱,睡覺。

 人生的意義在過程而非結果,因此無論情趣甲或乙,最終雖都是倒頭大睡,但過程絕對不同,和男人,喝完就喝完,清早起床上廁所,一泡尿,全部了結,把昨晚扔進時光隧道的垃圾筒內,不回收。和女人,就不同,喝著喝著,會累積出感情,當然,也有可能累積出仇恨,而且回收會是個大問題,我的意思是,若是其中一人想回收,另一人卻想仍進垃圾焚化廠。

 我喜歡和女人喝酒,十四年前與CoCo在某間酒吧裡認識,那天她穿得很酷,短裙配及膝的長統靴。好吧,我得承認,女人不穿衣服不宜觀賞,最棒的女人是只露出一小截肌膚,提供廣大的想像空間。反正我坐在她旁邊,她沒拒絕,卻說沒有講話的興緻,請我儘量自己講,她當聽眾。她引用美國小說家勞倫斯.卜洛克筆下著名偵探馬修講的名言:

  「我叫CoCo,今晚,我只聽不講。」

  講呀講,拿她當空心樹幹,我對著樹幹上一個洞口拼命講,在離去時用泥土把洞糊起來,這樣就封住所有的秘密。沒來得及封住,她說她得走了,有緣自然再見。接下來我懊悔三天,酒後嘴滑,沒事對她講什麼工作委屈、全球氣候暖化,我有病嗎?

 酒保兔子插嘴:大哥,你不是第一個拿酒吧當心理診所的客人,不必自責。

 懊悔這種東西不會使人反省、改變,它讓人繼續重覆再懊悔。我遇到她,又是我講,再講,講得那棵大樹幹差點爆炸。

 這種事發生了四次,慢慢覺得挺不錯的,對陌生人說出內心秘密,會有種舒暢、痛快的感覺,何況不論講什麼,最後都可以把過錯推到酒精頭上,它不能抗議,也不能去法院告我嫁禍,頂多,多收我幾十元的酒錢,說酒漲價了。

 到第五次,她搖手要我別開口,她說:

  「我叫CoCo,今晚,我講你聽。」

  每個人的故事都可以寫成上百萬字的長篇小說,幸好人都會遺忘,包括刻意的與無意的,於是人生的記憶變成一段段的,只能寫成散文。這是她的理論,她說她的第一個男人早已濃縮成最後一幕的他站在她家門口低頭說,我對不起你。

 「你看,交往三年,只剩下一句『我對不起你』,那三年就這麼沒價值?」

 好問題,以前我怎麼從沒想過,一加一有等於0的時候。

 後來再遇到她,再講她的第二個男人,開始時不錯,兩人難捨難分,不過當她覺得不太對勁時,先前的經驗使她主動先提議分手,免得受到傷害太深,於是所有的濃情蜜意再變成兩人於公司見面時,「哈囉,早呀。」

 其間有天她不在,酒保兔子好心倒了杯忘情水給我,那是種用一大堆高酒精度飲料調在一起,喝得能讓人喉嚨冒出火來的東西。他冷冷的說:

 「酒吧有個好處,寂寞的人能找到喘氣的機會,可是呀,別以為因為這樣,寂寞的人和寂寞的人聚在一起會不寂寞,他媽的,可能更寂寞。寂寞是種傳染病,還沒找到根治的處方。」

 她後來不見了,像酒吧裡的感情一樣,一旦把酒精燒光,人恢復清醒後痛恨的正是酒精。

 幾年後我再遇見她,一架飛往歐洲的飛機上,她先看到我,主動和我隔壁的鄰居換位子,接下來十幾小時我們窩在狹小的座位裡,聊到我即將結婚,聊到她的小女兒,聊到酒吧,而空中小姐適時給我們送來兩杯酒。什麼酒?沒有記憶,可能是白葡萄酒,它的香味能化解一下密閉空間內的口腔異味。

 燈熄了,酒精發揮作用,我們分別睡著,再醒來時已沒有陌生的尷尬,像老朋友一樣,繼續聊。直到下飛機揮手道別,我們連電話也沒留。我想告訴她,其實她認為一加一等於0是錯的,在過程之中一定留下東西,只是我們不想搞清留下的是什麼罷了。我也想告訴她,記憶的確會由長篇小說變成一段段的散文,但散文的感情更精煉,廢話少,感觸深。我都沒說,因為,沒酒了。

 很奇怪,有些事情、有些時候,非得有些酒,否則不會表達出來,人終究習慣用冷漠來隔離自己,以免受到傷害。

 上星期老婆抱怨,說我好久沒約她出去喝杯小酒了。喔,喝酒?我去書櫃後面翻,還有兩瓶紅酒、一瓶威士忌,我大聲問,今天晚上喝哪一種?她很哀怨的模樣說,她的意思不是這樣喝酒,而是,而是該去個地方小小喝一兩杯。

 在家喝不很好,不就是把酒灌進肚皮嗎?

 「你以前不是這樣的。」

 啊,恍然有所覺悟,我把人生由長篇小說濃縮成散文,更在不知不覺間再濃縮為餐廳用的菜單,還是西式的:先生,您要A餐、B餐,或是減肥餐、素食餐?

 人生不該如此,偶而需要將固定的制式生活打亂,一團亂,就會有些平常忽略的、新生的、不知哪裡跑來的東西竄出來。

 我辦完事先到酒吧,叫了杯用苦艾酒和威士忌調成的曼哈頓上面飄著枚又大又紅的櫻桃。我慢慢等,眼看第二杯都快喝完,酒吧門在冷風中打開,進來一個穿著短裙長靴的女人,她往我旁邊一坐,叫了杯瑪格莉塔。她說:

  「我是BoBo,今晚,我只聽不說。」

  沒問題,我說,酒精使我腦子裡所有漫無邊際的思想都能順著同一軌道傾瀉出去,玄。

 把第三杯酒喝光,打算叫第四杯時,她阻止我,她說:

  「Your place or mine?」

  你們看,男人在酒吧間的努力最終必會得到報償。我說我家有老婆在,我跟她走,天涯海角。

 第二天早上,我滿足地在陽光下醒來,老婆站在床前盯著我:

 「你們男人都沒有自制力對不對?我看以後你要喝酒還是在家裡喝好了。」

 不對不對,意義不在那裡,我們得想法子把菜單變長散文,再拉長為長篇小說。

 「什麼長篇短篇,」她說,「你們男人在外面喝酒,準沒好事。」

 記得,趁你們還沒結婚,趕緊寫寫長篇小說,否則你的人生將僅剩,素食餐。

 躺在床上我忽然想起CoCo,因為我和她之間什麼事也沒發生,才會懷念她?要是發生了呢?可能演變為我逃避她,或,她逃避我?

 有酒無情,這叫情趣丙,把人生中的偶然,單純的鎖在酒吧間內,再由兔子拿著抹布,細細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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