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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著後的魔鬼》

 

 年初三我的日本朋友西西要來台北,所以免不了要一陣招待了,不過這小子難搞,因為才三歲四個月。

 他本名不叫西西,兩歲時就很嚕嗦,但發音不清楚,也沒辦法講太完整的句子,便把「我」(WATASHI)發成「SHISHI」,因而講到自己時,就說「西西奶奶」(他不是想看彩虹頻道,他要喝牛奶)、「西西房房」(他不是要買房子,是要拆房子),etc

小孩子喜歡講疊字,可能和他們發音與記憶能力都還有限有關,但元朝詩人張可久寫的疊字名句:「風風雨雨清明,鶯鶯燕燕關情」,就和小孩子無關,想必張可久裝可愛?

疊字不重要,反正他叫西西對我而言也簡單,就這樣,我成為東東──請發音清楚,東東,而不要像西西那樣老把我叫成通通,好像上廁所某種物件落進馬桶的聲音,不雅。

 請跟我念一次,東~~東,太陽從東方昇起,東南西北中發白,東山飄雨西山晴,道是無情卻有情,總之,東~~東!

 西西的母親視兒子如瑰寶,有天很謙虛地問我,覺得她這寶貝將來是否該當藝術家?咳,對不起,最近煙抽太多。我說,當藝術家太辛苦,要熬要堅持,賺錢太慢,不如當銀行搶匪比較實際點。正說著,西西就把我珍藏的台鐵紀念蒸汽火車頭一傢伙砸在地板上。當然,按照他的表情來看:馬滴東東,你家的玩具怎麼這麼不禁摔?所以我對他母親感慨地說,不如早點把西西送來台北念書,畢竟台北很多地方需要都市更新,他未來的拆房子潛力,發展空間,甚大。

 我住的地方全舖了地板,經過戶長努力拖洗,光潔如玻璃,西西便將他不知從哪兒學來的滑雪技術表現出來,從這頭滑到那頭,即使這麼平順的過程,依然熊熊毀了一瓶法國酒與半瓶從波蘭帶回來的伏特加。

 為了培養他未來當藝術家的起碼品質,我決定卑躬屈膝地與他共同研究一下生疏已久的扮家家酒遊戲。這是種非常適合把男生變得文雅些──或,娘些──的活動,當然,我的一番努力,到最後終究依然,哎,無力。眼見一枚小小的塑膠製漢堡癱在地上用指責的眼神看我,懂,我懂它的意思:

 「你真以為我們都像玩具總動員裡的伍迪那麼死皮懶臉,非得弄個小鬼來折騰我嗎?」

 一度我對西西的DNA產生若干的疑慮,莫非他和秦始皇、李自成有相當的淵源?──喂喂,Mr.西西,那是書,不是製造紙飛機的原料。

 有關我的疑慮,後來明白那不叫疑慮,那叫人生無法逃避的事實。

 事情是這樣子的,前陣子陪我家戶長去醫院看病,為了安全起見,我謹慎地戴上口罩,以免將渾身病毒感染整座醫院,忽然出現一位護士,對我家戶長說:

「我認識張國立,我們青梅竹馬。」

 靠,她沒見到畏縮在角落裡的我,這樣子對戶長說,會出事的。

 總算在一片混亂之中逃出醫院,隔一周戶長回診,醫生說呀,那位與張本人青梅竹馬的護士已將張本人的劣行惡跡散佈於眾,而且醫生這麼說:

 「她說妳老公小時候很皮,只要離開家,他媽媽就得緊跟在後面,向路上每一個行人,包含電線桿與郵筒,道歉。」

 我絕對不是這種人,想必你們都相信我也有純真與可愛的黃金時代,但既然有人這麼毫不隱誨地譭謗我,按照我做人的基本原則,頓時陷入深刻的反省之中。也許,也許每個男孩都是在破壞與拆缷的學習過程之中成大的?

 上一次西西返台探親,我被迫當他的地陪一整天。最初我和他媽媽帶著他一起至東區,西西充分展現出親民愛民有如馬英九去菜市場買菜的態度,當他媽媽要去赴朋友之約,將他交給我時,不得了,她才剛離開,西西便嚎啕大哭,只見一個白髮帥哥抱著個呼天喊地的小鬼,宛如我是綁架犯兼人口販子,每個路過的辣妹、性感辣媽都用打算報警的眼神看我。

 是的,就在那天,我確定懷裡這小子根本是,魔鬼。

 後來我攔了計程車便逃,西西在車上繼續哭,連運將也以這種目光看我:

 「先生,你幹這種勾當怎麼不戴面具或至少蒙個面?」

 那天下午大約兩點,不知不覺我竟躺在地板上睡著了,睡前西西兩手張開以為自己是飛機,在屋裡低空飛行;當我醒過來時,他居然還在低空飛行。也就是說,他的續航力或滯空時間足以和F-22MIG-37等先進戰機相比。

 面對險阻,我的最後一招處理方式是,打不過他就加入他。豁出去吧,我和他進行了將近兩個小時的空戰,偉大的國軍損失慘重,腰快斷了,腿快瘸了,眼花了,脊椎骨快散了。

 接近傍晚,西西片面停火,趴在床上呼呼大睡,我則跪在地上對上帝發出疑問,當年他創造亞當的用意就是毀了世界嗎?

 不久他母親來接他,我立即以美國前總統布希指稱伊拉克有核武的口氣,數說他的存在對本人有限的未來造成多大的傷害。西西馬麻卻走進臥房對著床上的西西睡姿質疑我:

 「怎麼可能,你看他多可愛!」

 我也不得不重新審視睡著的西西,腦中竄出日本新感覺派詩人三好達治(一九00至一九六四年)寫的一首詩《雪》(註,這首詩我曾在不同的場合引用多次):

 

     太郎睡著了,雪落在太郎的屋頂上

    次郎睡著了,雪落在次郎的屋頂上

 

 當時我不懂這首詩的含意,教日本文學的原土洋老師這麼說,太郎與次郎是許多日本人為男孩子取的名字,一個家裡若有兩個男孩,可以想像會有多熱鬧(我認為:慘烈),可以想像會多活潑(我認為:慧星撞地球),可以想像會多有活力(我認為:折磨),但到了晚上,太郎與次郎都睡著了,這時大地一片安靜,靜到雪落下來的時候,都能聽到雪花落在屋頂上的聲音。

 瞭,這叫相對論,這叫絕後逢生,這叫核戰後的寧靜。

 看著沈睡中的西西,我對他老母說:

 「這是睡著後的魔鬼。」

 西西馬麻瞪我一眼說:

 「他多像天使。」

 哈,天使?你們看做媽媽的,多會閹割名詞呀。

 西西年初三又要來台北,我以戒慎恐懼、如履薄冰的心情,在此誠惶誠恐地表示,

 Welcome to Taiwan, Mr. Shishi

 也順便向有兒子的父母致敬,你們的辛勞,我能深深體會,順便再提醒打算龍年生子的年輕夫妻,一旦有了太郎和次郎,你們的世界會變得很不一樣,幸福或頭痛,各有感觸,不便下斷語,但請務必相信我,你們的世界從此,絕對,很,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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