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國立

上周去政大推理社時，提到三島由紀夫的《美神》

是我大學三年級時翻譯的，當時刊登在自立晚報的副刊上

稿費使我一個星期內都能過著奢侈浪費的日子

在這裡貼上，以示我對政大推理社的守信

小說的張力十足，而最美妙的則莫過於結尾時所提供的驚訝和害我幾近禿頭的思考重量

《 美神 》

 原作  三島由紀夫

 翻譯  張國立

  Ｒ博士是德國萊因河流域杜塞道夫人，可是大半輩子都住在義大利。他一生著述頗多，為古代彫刻學權威。

  如今八十三歲的博士躺在臨終的病床上，而唯一獲准侍候他的只有年輕誠摯的美術愛好者----Ｎ醫生一人。

  博士的家是在羅馬魯頓巴西路，位於以古羅馬城門遺跡著稱的波爾古賽公園附近，一個寧靜角落上的公寓四樓。

  與其說羅馬的五月溫暖，還不如說燠熱來得恰當些。太陽烈燄搜尋著每一個角落，把路人都逼到了街樹下，唯有賣橘子水的推著車出現在街角，天空整天也不見一片雲。

  廢墟上一大群燕子，東盪西逛，彫像則沐浴在古老的泉水裡。博士的公寓距離號稱萬泉之源的特頓池很近，而名氣最大的當屬許願池，據說如在離開羅馬的前一晚投枚硬幣到池裡許個願，那麼一生中必定會再回到羅馬。

  至於博士，可從沒有投過硬，因為他堅信終生也不會離開羅馬。

  病房內，窗帘遮在了午後的陽光，顯得相當陰暗----但是枕頭和水瓶仍冒著一股蒸氣，汗水隨著擦拭，不斷冒出來。

  面臨死亡的莊嚴面孔，埋藏在粗硬的鬍鬚中，深深的皺紋，高傲的鼻子，瞳孔在低陷的眼窩中放著微光，急促的呼吸壓縮著大地，死亡的徵兆已被一步步的刻畫出，置於胸前的雙手，祗見失去彈性的靜脈四處亂跑，白色多斑的皮膚，有

命似乎只剩下最後半口氣。

 「讓我再看一次，再向它告別一次。」

  博士用那從痰堆中掙出來的難聽聲音說。Ｎ醫生雖然聽不清楚，可是從博士的神情猜出八、九分。

雕像，一聲不發的走在絨毯上。Ｎ將自己坐的那張椅子移開，停下車子。Ｒ博士痛苦的將眼珠轉了過來。

  車上立著一座愛神維納斯的大理石像，那是十年前羅馬近郊的一次挖掘中，為博士所發現的。那次發現是近代史上了不起的大事。彫像被保存於羅馬國立美術館，十年來，每週一次，為了和這座大理石像相會，博士必定到美術館去。如

今聽說博士病重。美術館破例將石像運到醫院，以便博士能見到愛神的最後一面。

  病房的微光中，維納斯浮現出白色糢糊的形態，除了失去了右腕外，大致保持完整。石像的雙眼害羞似的不敢直視，羞答答的瞧著地板。這樣一來，倒像是冷冷望著病床上的博士。

  忽然間，博士舞動手指，做出翻書的樣子，也許是死神的催促，博士失去平日穩重的舉止，好容易才迸出一句話。

  「書，我寫的那本書......」

  Ｎ從那堆摩洛哥皮革，弗羅倫斯燙金的精美書中取出一冊。

  「幫我唸一下，一百七十頁，快。」

  「......如此，能有機會提出這篇有關維納斯研究報告，實在使我感到無比的榮幸與喜悅。這座像是廿世紀所發現的所有希臘、羅馬時代遺物中，最偉大的傑作，優雅而高貴，足與卡尼多斯島的維納斯像匹敵。在無與倫比的溫柔裡，透出一抹神秘、哀怨，即令人敬畏，又令人憐愛，可說是藝術的登峰造極之作。毫無疑問的，必定出自普拉古西德雷斯之手。而且它不僅代表羅馬時代的文化，也是遺留至今，獨一無二的珍品，這份美感，只有親眼看見的人才能體會，絕不是言辭可以形容的。當它從羅馬古老的土地中發掘出時，不難想像現代人面對此種至上之美時的戰慄。

  「至於像的高度是二．一七公尺........」

  「到這裡就好了。」

  Ｒ博士發出混濁的聲音，舞著手，打斷了朗讀。

  「換Ｓ博士寫的那本。」

  Ｎ從書架上取出一本，到屋角拂去灰，塵埃在窗帘邊緣洩入日光中飛舞著。

  「讀有關我的彫像那篇，快。」

  「......說到Ｒ博士所發現的維納斯......」

  「不是這裡，長度......」

  Ｎ轉過疑惑的臉。

  「高度？」

  「對，快。」

  「像的高度是二．一七公尺....」

  「夠了，現在換牛津大學Ｒ博士的書。」

  「仍然是高度？」

  「對，快點。」

  Ｎ在窗旁翻開下一本書，一邊讀一邊不由的顫抖起來，這個數字簡直是奇怪的咒語。

  「像高二．一七公尺......」

  Ｒ博士緊閉雙眼聽著。突然，從臨死的胸底湧出一陣可怕的笑聲。笑聲立刻震盪在充滿屍臭的房間與枯黃腐敗的空氣裡。

  Ｎ醫生跑到床前，冷靜的把了把脈。

  「博士，怎麼回事，振作點。」

  「能不笑嗎？Ｎ。」博士露出一股說不出的表情，混雜著陶醉與嘲笑。「那些號稱歐洲一流碩儒的傢伙，都只從我的書裡引用，連個親自測量一下的人都沒有。」

  「聽著，這是我臨終的懺悔，半個世紀以來，我以研究古代彫刻而知名，凡是我的報告必定精確，但一生最痛恨那些糊裡糊塗，妄下斷語，標榜斐特爾主觀美學的傢伙。我所寫的書，絕找不出一個字的錯誤。........可是一輩子卻犯下一次故意的錯誤。現在，好好看看這座像。」

  Ｎ沐浴在微明中，仔細觀察美神明顯而突出的側面。

  「......明白了吧，當我發現它時的那份驚愕。我知道這份美應該屬於大眾，我也知道應該努力將這份美分享給大眾，可是....明白嗎? 從最初的一瞥，我就被它的魅力所俘虜，我必須找到一個屬於它和我之間所共有的秘密，即使是極其微小的秘密，唯有它和我。不會有第三者知道的秘密。..

..

  ......剎那間，一個念頭閃過腦海，我馬上親手測量它的高度。........二．一四公尺，可是我卻加上三公分向全球學術界發表。..................再量一次好了，免得你老擺出一張疑惑的面孔。」

  博士佈滿汗水的面孔上，露著興奮的紅潤。

  「桌上有尺，一把三公尺的軟尺。從像腳將尺垂直豎起來，再從像頂拉一條與地面平行的線，兩者相交的地方就是了。量量看，快點........」

  Ｎ照著博士的話，開始量了起來。

  瀕死的博士從枕頭上吃力的抬起頭，一邊喘氣一邊望著Ｎ的動作。

　「快點。」

   博士說著。

　「是。」

　「多少？」

   Ｎ仔細看著尺，

　「正好二．一七公尺。」

　「什麼？」

  博士頓時鐵青了臉叫著：

  「怎麼會這樣，什麼地方量錯了？再試試看。」

 Ｎ拿起尺又爬上腳凳。

  「多少？」

  此時死神已緊緊抓住博士的後頸。

  「多少？」

  「再等一下。」

  Ｎ從腳凳上下來。

　博士早已仰起蒼白的面頰。

　「多少？」

  「博士，很不巧......」

  「多少公尺？」

  「還是二．一七公尺。」

  Ｎ無緣無故的與恐怖搏鬥起來。如果博士沒騙他，難道石像會平空長出零．三公尺？

  ........可是年輕的他冷靜的望著博士的臉，那裡已顯示出一片錯亂，明白的，博士並非胡扯。

  博士睜著半開的雙眼，用可怕而怨恨的目光注視著這座世上無雙的美麗女神，好容易才斷斷續續，十分惡毒的說出兩個字：

  「叛──徒──」

  這也是博士最後的遺言。

  Ｎ醫生跪了下去，為這個不能接受聖油祝福的異教徒祈禱。

  片刻後Ｎ立起身，滿面淚痕走到門口，守候已久的親友如雪崩般一湧而入。

  只聽見一陣刺耳的慘叫，第一個進入病房的婦人呆立在那兒，因為，那是一張多可怕的遺容。

             ----------完------------